哭了就不能出去的房间
这是一个哭了就不能出去的房间。
江澄冷哼一声。这有什么难的。
只是距离他半臂远的魏无羡，单单站在那里就让人作呕。
“哈哈江澄，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……”
“与你何干。”
这是一间四面砌着巨石的空洞。指节敲敲，是石头无疑。可虽然是石头，墙面又格外光滑平整，找不出一丝缝隙，仿若天成。
他只不过午后初醒的一个晃神，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卷入，带到了这里。而刚从眩晕中一睁眼，就看见了魏无羡那张讨厌的脸。
他显然也才摸清身处的环境，拧着眉在空旷无一物的石室内趿拉着鞋底走来走去。
江澄甫一睁眼时甚至没认出他。
魏无羡穿着吊丧似的白色外袍，腰间系着半掌宽的绸带。头发倒还是像从前那样懒散地竖起。浑身上下俨然就是一副在云深不知处闹得天翻地覆也没人管的模样。
“我看这地方玄秘得很，怕不是什么人设计陷害咱俩。”魏无羡说。
谁跟你“咱俩”。
“……”
那道仿佛传音般的规则几乎无缝填充进脑海的时候，他们对视一眼，双方脸上不约而同露出“不过如此”的神色。
但很快他们发现了不对。
规则里只说了如何如何就“不能出去”，没说要怎样才“能出去”啊。
几乎彻底打消了江澄静坐养神的念头。
“哈哈江澄，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……”
他并不打算和魏无羡多说什么，便撇过头去。
魏无羡只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回应，而那虚空里的传音似乎也并没有发来什么错误的警告。魏无羡挑眉。
“看这意思，我们光这样不说话不动地耗着肯定是不行的，这里又什么都没有。来江澄，说说话？”
“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。”江澄依旧合上了眼，一副不听不问不说不动如山的模样。
“哇江澄，该不会是你设计把我关进来的吧！”
“呵。”江澄似乎在幽暗的光影中发出嗤笑，“是又如何，要么你在这把我杀了。说不准就能出去了。”
魏无羡撇撇嘴，“那我们怎么出去？”
江澄依旧一言不发。
“我今天才喂了兔子，也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。”
江澄眼角抽了抽，“还真是辛苦。”
“哈，不辛苦，哪里辛苦，就是喂喂兔子而已。”他戛然而止，眼里露出一瞬间的迷茫。等到空洞里短暂的回响也消失后，魏无羡才略微直起了身子，好让自己离冰凉的地面远一点。他想了想，挑了个万无一失的话题，“金凌最近怎样？”
“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头一个，整日没个正形，再这样下去能成什么事。”说起金凌，江澄脸上才多了些色彩。
魏无羡无奈低笑，“莲花坞怎样？”
江澄睁眼淡淡地望向他，“你要问什么，库房，地产，还是灵宝仙器？”
魏无羡哑然，“没有……就是问问，莲花坞上下，都好不好。”
江澄冷哼，“好不好有和你有什么关系？”
魏无羡问，“真的和我没关系了吗？”
“和一个外人，能有什么关系。”
空旷而无声的石室里依旧静谧而阴冷。可魏无羡却亢奋地打起了一丝精神，以至于指甲劈在了石面上也不自知。他问，“那……”
“魏无羡，你别太贪心了，既要又要的事，已经没人会惯着你了。”
魏无羡却不在意，他全然忘了起初明明是戏弄调笑的初衷，就像儿时一味作弄以达到目的时一样，眼里久违闪起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澎湃的光，“江澄，你还在生气对不对？你不过是怨我将那件事瞒着你，所以不愿意见我，对不对？”
他期待着江澄说出面上难听，实际却让他满意的答案。可他问的越多，江澄的脸色就越沉，甚至于连那双眼睛终于睁开，睫毛抖开透明的尘雾，瞳仁里也只有深深的恨与黑。
“我是谁。我哪敢啊……”江澄深吸一口气，恍惚间魏无羡甚至看见观音庙里的那片光影，摇摇欲坠未干的雨滴尚缀在他发间。“你说那些不过是在逼我对你愧疚。”
“我没有。”他答得很快。
可遗憾，石室内依旧只有一声空洞的回响。
于是在江澄冷静的目光里，魏无羡猛地起身，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处。
或许他真的能从这片不知名的虚无中看到点什么，否则他怎么会看得那样用力，盯得那样死，好像脑浆搅匀了一番又被血液的脉冲撞向眼睛里，映得双目通红。
“你又发什么疯。”江澄轻飘飘地抬眼。
魏无羡猛地回头，用像要把脖子拧断的力气，于是那个布满惊疑和无措的面庞就撞进他眼里。
江澄皱眉，“你到底要干什么，难道听到什么东西了？”
可没等他细细思索完毕，魏无羡忽然用极地的声音道，“江澄，你不问问我过得怎样？”
江澄本想呛两句，例如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之类的话。可魏无羡的状态让人不解又担忧。
虽然绝不是在担心他的意思。
但总不能真让他犯了疯病在这里大开杀戒和他打一架吧。
于是江澄叹口气，问，“那你过得怎样？”
“很好。”
“云深很好。”
“蓝湛很好。”
“我也很好。”
江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句一句地蹦出来，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一样，固执地皱眉又垂眼，最后怀着痛苦的心跳声跪坐在地，在他面前。
“你究竟……”
他听不见魏无羡所听，想不见魏无羡所想，或许也看不到魏无羡所看到的。但他也并不惋惜，毕竟渐行渐远，就当如此。
可是魏无羡绞紧了手心，脑袋嗡嗡作响。胸中似有惊涛巨浪，可那些浪再汹涌，再翻滚，再将他的血液送上一个又一个极值，他也压抑不住胸膛惊惶的颤抖。
明明都是真的呀。
明明都是他一直以来活下去的意义。
怎么会是假的呢？
从眩晕中醒来时。他发现他来到了这个空空荡荡的石室。
眼睛一转，就看到同样刚从晕眩中挣扎清醒的江澄。
就算有这样的奇遇也是和江澄一起啊。
他心下了然，又觉得理所应当。
毕竟他两辈子的人生里哪一样奇遇不是和江澄有关。
即便观音庙后他们再没见过，连书信、口信也不曾有。
当魏无羡坦然接受事实并打算搭话时。脑海中就传来了那道从虚无从“空”中飘渺而至的声音。
这是一个说了真话就不能出去的房间。
怎么会有这么灵异又有趣的事。
江澄显然也听到了这条规则。但江澄和他一样，并不觉得这是件难事。
不说真话，说假话不就行了。
他试着开口。同时发现一些规律。
比如问句不算，描述性事实不算，一些无法认定的间接表述不算。还有些乱七八糟的，总结起来大概就是，只有亲口说出来的主观认定发自本心的，假话，才算是假话。
那如果这样的话，安全的假话，反过来不就是真话吗？
而相较于控制自己不去“破戒”，去逗江澄犯错更有意思。即便如果江澄真的犯错，他们就真的出不去。
但是好像从来和江澄呆在一起时就会是这样，一心只想胡闹，全然不在乎后果。即便与性命相关，与自由相关。
谁知道江澄倒是游刃有余，反倒他自己，开始怀疑从来坚定的本心。
果然是个刁钻歹毒的陷阱。
能看到他内心深处最动摇的所想。
譬如与蓝湛重逢后的顺理成章，对过去的释然与感怀，对故地旧友自以为是的放下。竟然都只是一场虚张声势的自我宽待。
但是，但是他和江澄交游至今，多少年也过去了，哪怕有一点点怀念，一点点不放心，一点点矫情的挂念，怎样都是正常的吧！
魏无羡复又抬起脸。江澄略带忧色的眼睛正望着他。
“你到底怎么了？你就算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带你出去。”
又是假话，假话！哈哈哈。
魏无羡笑了笑，“故意瞒着你又怎样。你看事到如今，你知道了，全天下都知道了，我魏无羡不是还能得到你江宗主的眼泪和愧疚，一点也不亏。说出去多风光的事。”
江澄忽地便沉默下来，包括他才放松不久的眉眼。
“你想让我愧疚，你很开心么？”
“……”
魏无羡喉咙哽了哽，再说不出一句话。
“也是，你从小就这样，你看我吃瘪碰壁，你就很开心。”江澄塌下了肩膀，连带着一向挺直的腰背也像卸了力一般，从肺里吐出长长的一口气，“算了。一家人只剩下你我，没人管的住你了，你爱怎样就怎样吧。就当，就当我从来是无用地在为你……我是江氏宗主，绝无怨言。”他眼里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，是在给他开无限期不封顶的当票。
就算他再提出怎样的要求，恐怕江澄都不会拒绝吧。简直像分家一样。魏无羡还想笑笑，可脸却仓皇地僵住了。
“这是，真话吗？”
江澄并不看他，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。”但他的指尖却不受控似地抖了抖，“是真话。”
魏无羡扯起唇角，“是假话吧？是不是？”
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。如果说假话是真话，那么那句话是假话哪句是真话？可事实存在，既存的事实当然是真的。
其实这压根不是一个多难的问题。
可是他不相信。难道在真假之外还能有第三种让他心碎不已的可能？
“我恨你。”
“讨厌你。”
“不想见你。”
“希望你马上就死。”
“刚才这些才是真话，知道了吗？”
魏无羡忽然抓住的他的手。力气大得像要把指节嵌入他的骨头缝里。
“你在干什么？！”
魏无羡眼里的火焰般的颜色和那些凶尸有什么两样。魏无羡掐住他的脸，紫电化形瞬间捆住了进犯者的手腕。
“什么真假，你听到的是什么？”江澄隐隐觉得不对，魏无羡的状态反复无常，显然是受到了刺激，可在这空无一物的地方，还能有什么能他发狂。
魏无羡像宕机似地躺倒在地，手腕被死死捆住，江澄居高临下地制住他。可他却说不出一句话。
“恨你，讨厌你，绝对不要因为你去死。”
“闭嘴。没人要你……”
魏无羡忽然又皱起眉，“凭什么不见我！你不是说干什么都可以绝无怨言？”他恶狠狠道，“那我要你一辈子跟着我，我在哪儿你就要在哪儿，我死了你才能死，死了要和我埋在一起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啊……”
“刚才说的，都是我心之所想，是真话。”魏无羡闭眼，又舍不得闭眼。脑海中炸起嗡嗡的惊雷般的轰鸣，像是猩红色火舌烤干了脑浆。让他再抬不起手，动不了眼球。
江澄愣愣地看着他，眼里露出少有的很许久未曾见到的迷茫的神色，就像那天接天连地撼山动岳的大雨。
他眼里也下雨了。
温热的液滴滴落在他脸上时，他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夹杂着哭号的雨夜。
“好吧，江澄，我们就该一起，一辈子呆在这里。”
门开了。
就在谁都未曾注意到的忽然之间。
啊，一起破戒了。
一缕轻飘飘的尘雾倏忽飞起，在空中盘旋了两圈，随着气流冲向了那扇凭空出现的门之外。
